陳芬蘭和我是八十四班最終跑到新竹念省女中的兩個。
我和他不熟,他起先應該看我也不是很順眼,但是我們基於同學的情誼只好彼此照應。
火車就要開了,我撩起我黑裙一個箭步跳上去,呼,好險,終於趕上了,雖然下班車應該還不算遲到,但我趕搭這班車有要緊事要辦。
我從前面車廂開始一節一節找,終於,劈頭就問。
「你們班昨天地理小考了沒。」
陳芬蘭翻翻書包拿出一張A4。
「喏,給。」
我有驚無險坐下來開始默背他手抄的3321443,他很認真提醒我:
「別全抄啊,記得多錯幾題,保持你的水平。」
我瞪他一眼笑一笑,繼續背這些保命的數字4211314…。
我和陳芬蘭,因為不同班,每天早上例行的小考碰碰運氣,也許可以拿到別班考過的科目把答案背一背。
升學主義的年代,除了三餐和睡覺,生活唯一主題就是讀書考試,其它在生命中所有的一切通通省略沒得商量。想想我們何其有幸躬逢其盛呀。
學校的行事風格也很變態,只要報出班級座號立刻能辨認你在學校排名坐落的區塊,我十一班座號五十一,班上五十三個同學,算來你就是這班級倒數第三。
因此你走進教室,最後一排倒數第三個位字就是你所在的方位。
是不是比衛星定位導航更威更強。
本來就是,我承認,考上省女中一切都是運氣,要不是時間來不及只好不求甚解拼命做考題,又恰巧流年大吉看過的都有考,所以一路聽天由命爬上最後一節車廂。
不過這車,了不起不就開到新竹火車站,卻感覺像墜落到一顆失重的星球,我那些同學不幽默不微笑,踩著一致整齊的步伐,邁步向前,鋼鐵般的意志接受嚴酷的磨練,是批訓練精良的考試部隊。我不行,當然跟不上,只能孤僻的力爭上游…,聽起來是不是很勵志呢。
於是陳芬蘭的存在,變成我闇黑宇宙中唯一的光點。
「你屁啦!」陳同學在我視線特寫中,用主觀鏡頭對著我大叫。
「明明照樣談戀愛,還跟明新工專男生出去玩,你哪有力爭上游,胡說八道。」
唉,你知道的,劇本是騙人的,故事是亂寫的,政治是集體催眠…。
好啦好啦,也許不愛讀書太無聊,只好自得其樂…。
「靠,你講我,你寫情書給人家啊,你騷擾學姊喲?」
我不想他被別人說三道四,我們這兒是女校,移情作用會傳染。所以很認真追問。
因為她喜歡學姊萬惠如。
「不過就是寫了一封仰慕的信。」陳芬蘭不假思索回答我。
「聽牛頓說你一天到晚跑學姊班上,嚇到人家了。」我又問。
「哪有,拜託,學姊多喜歡我,他們班同學也喜歡我,我就是很熱情很搞笑的小學妹啊。幹嘛要大驚小怪。」她一直笑,這笑燦爛得有點耀眼。嗯,肯定有貓膩。
「你該不會是蕾絲小姐吧?」我兩隻眼睛定定看著他問。
但心裡的OS是:
「你這小子,好朋友之間不應該藏有秘密的啊,本小姐絕對是可以跟你分享心事的人!快把你靈魂深處的糾結告訴我。」
我眼睛定定看著他,演著我的內心戲。
他楞了一下。然後帥氣的說。
「喜歡一個人就是喜歡,哪有性別之分呢,剛好是學姊而已!」
他說的很認真很誠懇。讓我很難不相信又很難相信…。
火車靠站,一票明新工專的男生全都擠了上來…,我和她有好一會兒搭不上話。
腦袋有些短路了,有斷斷續續的資訊需要重整…,一部分是印象中她舉手投足,另一部分正在理解女生喜歡女生到底是怎樣的一件事。
似乎有點懂了,轉頭問他:
「那你為什麼不是喜歡我。」
他噗哧笑出來口水還噴到我,他笑得很大聲很崩潰,還給我一個大白眼:
「你又不是萬惠如。」
嗯,我們就是這樣相處的。四個人。還有牛頓和淑珍。
有話直講,沒心眼沒比較沒有那些假鬼假怪假惺惺。我們的扮相很中性,性格坦率,在女校頗有人氣。我也接過幾封仰慕的信,大概是說欣賞我的純真明亮還有一些讚美的話,我拿給陳芬蘭看,研究一下若是我要寫給八班那個嚴素珠應該要怎樣改一改…,嚴素珠打排球的樣子超級帥呢,牛頓也是,她個子高,聽說她在班上妻妾成群。
呵呵,真是女校也瘋狂。
我們四個是一起搭火車通勤的不同班同學,講話比機車,出言不遜,超級沒禮貌。另一種自以為是的坦白率真。他們成績都比我好,我最爛。我心目中他們都是很乖很單純的女孩,我這樣說並不代表我複雜,我意思是說我談戀愛他們沒有。我抽菸他們沒有,我有時會想要喝一杯特調雞尾酒他們點的是奶昔或熱可可。
我們放假聚在一起的時光太漫長太無聊,所以教他們抽菸,教他們打牌…,他們也聽我講一些有的沒的關於談戀愛的事。
他們都說我脾氣大固執難搞心眼小,但是他們疼我縱容我讓我繼續在他們身邊機機歪歪這麼久,這是怎樣一種複雜的心靈層面我也說不清楚,只知道這份情誼得來不易的深厚。
只是我,一貫的自我!
他們三個都是家中長女,各自肩負父母對她們成績課業上的殷殷期盼,還得抵抗父系社會傳統重男輕女的偏見,我還好,習慣了不被期待所以壓力小很多,情勢上比較自由,沒那麼暗潮洶湧。也許是因為這樣的自由自私自我,變成她們對我的羨慕。
本來我們偶而也會連絡的朋友是周小鳳,但她男朋友說,我們是一群壞朋友,聚在一起抽菸打牌肯定不是什麼好貨,所以她被禁足。
可是抽菸的只有我,淑珍牛頓的牌技到現在還是二二六六。
只不過,我們四個一起幹過的蠢事很多,譬如穿著一模一樣的衣服騎車去旅行。
譬如,打了一整晚兩塊一塊的麻將,一早跑去喝豆漿。
還有,坐上陳芬蘭新買的紅色喜美硬要開去淡水兜風,藉口找一個失聯的朋友。
還有,坐在野柳藍色系的海邊,聽波濤拍打礁岩,聽風在空中呼嘯的歌…。
長大了,腰會酸背會痛,誰還陪著一起幹些蠢事呢,只有記憶中那幾個傻瓜了…。
我後來失聯了好一陣子,他們找我全部不理會。
那時他們大概大三大四,我念三專。我們約在一家咖啡廳,那裏有整片落地窗,窗外陽光稀薄,背景音樂是布萊恩亞當斯特有低沉的嗓音在唱Heaven。
我跟他們說這些日子因為失戀了心情很差,交往七年的男朋友劈腿了。很痛。所以不想出來見朋友。
我說著說著,他們都很安靜,我覺得氣氛有點糟所以開心的說:
「你看,這下不是好了嗎?所以出來跟你們聊天打屁。」
陳芬蘭坐我對面,臉上靜靜滑下一行淚。
我楞。
她一撇頭拗著一張臉把眼淚抹掉。
淑珍伸手打他。
「哎喲,你哭什麼啦,害我也好想哭…。」然後翻他的包包拿出面紙擤鼻涕。
只有牛頓憤怒的說:「這混蛋早就該分手了。」
看到她們對我失戀故事的反應如此真切,竟然是我不知所措。只好趕快找衛生紙分給大家把眼淚擦一擦。內心其實很激動但嘴巴說:
「你們是在哭屁啊,是我被甩又不是你們…,等你們被甩,再來看是誰比較慘…。」
誰不是呢,那些跌跌撞撞的愛情。
誰沒有呢,那幾個傻呼呼的朋友。
落地窗外那片草地有人灑過水了,因為光線的關係,有一閃一閃晶瑩剔透露珠的光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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